裴玉环自己都不知道那天剩下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。
记忆仿佛被硬生生切断,永远定格在秦晦透过珠帘投来的最后那一道目光——那目光穿过喷溅的血雾,穿过晃动的珠串,穿透她灵魂深处。惊骇?怨恨?疑惑?愤怒?还是……一丝她不敢深究的、掩盖了太久的感情?她读不懂,或者说,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深究。
那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,她只能死死攥住凤椅冰冷的鎏金扶手,指节森白。
秦晦的死,发生得如此迅疾,如此暴烈,却又结束得……如此“自然”。那具曾经掌控大魏权柄、令无数人畏惧的躯体倒在血泊中,如同被随手丢弃的敝履。
宫人们训练有素地涌上,用最快的速度擦拭着金砖地上的血污,动作麻利得近乎冷漠。浓郁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,便被更浓烈的熏香粗暴地覆盖。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腰斩,真的只是这场盛大典礼上一个无关紧要的、很快就被抹去的小插曲。
当裴玉环再回过神来时,殿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。群臣沸议,如同被惊扰的蜂巢,但议论的焦点已不再是刚刚发生的血腥杀戮,而是在这瞬间天翻地覆的权力格局中,如何迅速找到自己的新位置,向新的主宰者投诚效忠。没有人哀悼秦晦的倒下,那张曾经令人敬畏的脸孔,此刻只余下被清理的痕迹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味。恐惧和敬畏的对象,已然转移。
童贯那敷粉的白脸上毫无波澜,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。他踏前一步,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明黄懿旨,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冰冷,清晰地响彻在刚刚经历血腥洗礼的大殿:
“太后懿旨!逆贼秦晦,独断专权,构陷忠良,祸乱朝纲,罪不容诛!今伏诛于朝堂,实乃天理昭彰!特此昭告天下,明其罪状,以儆效尤!”
紧接着,是冗长的封赏名单:
“南征将士,浴血奋战,扬我国威,功勋卓着!擢升南征副将侯景为镇国大将军,统领京畿防务,加封一等忠勇侯!”侯景大步上前,玄甲铿锵,单膝跪地,那张带着痞气的脸上此刻只有肃杀与恭顺,声音洪亮:“臣侯景,谢太后隆恩!誓死效忠!”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统领,一举跃升为手握重兵、位极人臣的大将军。
“内侍鱼朝恩,勤勉机敏,忠心可嘉,特擢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,协理宫闱事务!”那个一直跟在童贯身边、面容白皙阴柔的小太监鱼朝恩,此刻也难掩激动,深深拜伏在地,尖细的声音带着颤抖:“奴婢叩谢太后天恩!”他瞬间跻身于仅次于童贯的顶级权宦之列,拥有了出入宫禁、传递奏章的权力。
“燕王宇文晟、凉王宇文澈、渤海王宇文湛,忠君体国,拱卫社稷,劳苦功高!特加食邑万户,赐丹书铁券!着令留京辅政,以安天下!”
三位藩王齐齐出列,姿态各异却都带着胜利者的姿态,躬身领旨谢恩。宇文晟嘴角噙着志得意满的冷笑,宇文澈虽仍带着几分酒气却目露精光,宇文湛则依旧垂着眼睑,神色复杂。
最后,童贯的声音陡然拔高,宣读了那足以改变大魏权力结构的核心决策:
“即日起,废除宰相之职!设‘摄政王大臣’之位,由燕王、凉王、渤海王三位殿下轮流出任,与垂帘听政之皇太后裴氏,共掌朝政,辅弼幼帝,以定乾坤!”
旨意宣读完毕,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,随即爆发出更加汹涌的议论浪潮。旧的秩序随着秦晦的血肉一同被彻底抹去,新的权力格局——一个由太后垂帘、三王摄政、武将勋贵与内廷宦官共同构成的、更加复杂也更加脆弱的平衡体系——在血泊与惊魂未定之中,仓促地建立起来。
裴玉环端坐于珠帘之后,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,听着那些封赏和决策,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阶下跪拜、谢恩、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。一切都与她有关,一切又似乎都离她无比遥远。
以燕王宇文晟为首,身着各色朝服的宗室勋贵、文武百官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,齐刷刷地、深深俯拜下去。无数颗头颅低垂,无数脊背弯曲,汇成一片无声的、臣服的海洋,铺展在金阶之下,一直延伸到太安殿宏伟的殿门之外。甲胄的冰冷反光、蟒袍的华贵纹饰、官服的深色布料……在这一刻,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,只剩下纯粹的臣服。
珠帘之后,裴玉环端坐于冰冷的凤椅之上。
前所未有的死寂笼罩着大殿,只有衣袍摩擦地面发出的细微沙沙声,如同无数蝼蚁爬过心尖,带来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。
她的目光穿透晃动的珠串,落在那一片低垂的、看不到表情的脊背上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滚烫的洪流,猝不及防地冲上她的头顶,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指尖深深陷入凤椅扶手上冰冷的鎏金雕花,那坚硬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。
难道这就是……权力的滋味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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